冷处偏佳

【小楼十八陈酿】治脑

(居然忘了标题tag我有罪orz)


小翘觉得这个人很奇怪。

 

江湖行医者,需要药箱,长针,最不济也要个虎撑,再写个悬壶济世也算是昭告了天下,然而这个人却什么也没有。

他在客栈大堂一坐,不像行医,到像看病的。

当然他看起来更像看病的,除了什么物事都没有外,连正常人都有的一样东西,他也没有。

 

腿。

 

“你的腿……”小翘看着他的下摆。

“如你所见,我腿不好。”白衣人回答。

小翘刚“哦”了一声,随口说:“腿不好也能当大夫?”

白衣人答:“当然能。”

“我只是腿子不好,而很多人是脑子不好。”

小翘:“……”

 

他还没来得及回话,就见白衣人啪的一声,以手蘸水,在桌上写了两个大字。

 

“治脑。”

 

…………

 

小翘觉得这个人有病。

倒不是他专门“治脑”,不,这肯定也算一条,关键这里并非医馆,而且只是一个小小城镇的小小酒楼,他一个江湖郎中天天坐在这里喝茶算什么?

虽说他从没见过这么不像江湖郎中的江湖郎中。

 

最近天冷人少,所以跑堂的小翘也很闲。

人一闲,就容易滋生事端。

 

今日没什么客,他在椅子上跨腿倒坐,看白衣人在闭目养神。

 

“郎中郎中,我今日忽头晕目眩,口干舌燥,是否应该休息片刻?”

“倒也不必,我有一方。”

“?”

“说多了口干,想多了目眩,干活可解。”

……小翘身后的掌柜已经虎视眈眈。

 

片刻后。

 

“郎中郎中,既然是大夫,你有针吗?”干完活返回来的小翘再问。

“我有针。”这次白衣人居然认真的回答。

“针在哪里?倒是给我看看。”

白衣人抬了抬眼,仿佛端详了下,复又合上。

“你的病,还用不到针。”

 

……一来二去,小翘总觉得自己是被逗的那个,索性不再理白衣人。白衣人好像也乐得清闲,没有生意也貌似毫不在意,平时不是在看书,就是在摆棋。

 

他看书时仿若周遭全无一物,摆棋的时候又仿若万物皆在指间。

 

……

 

白衣人来客栈的第三天夜里,无风,也无星,空气中干燥的能擦出火星。

 

黑幕低垂,客栈今日忽然来了一批客人,将不算小的客栈后边一整栋楼的上房全部住满,就连马厩里都险些没了地方。伙计们准备明天吃食准备到入更,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,连大堂里的桌椅都没来得及规整,任其横七竖八的搁在哪里。

 

万籁俱寂。

 一条黑影出现在了大堂里。

 迅速,矫健,瘦削如猴,快如闪电。

然后又急急刹住。

 

来人黑色蒙面下的瞳孔收缩,他看见了一个人。

一个天天在这里出现,唯独此时却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。

那个一点也不郎中的白衣郎中。

 

——可他已经在全客栈的水源里下了药,人本来都应该睡得跟死猪一样。

 

白衣郎中看他定住,也像平常那样拿眼瞧了瞧他。

郎中长得俊,而天下俊的人不知凡几,小翘也不是没见过更俊的。

但郎中的眼极利,只要是抬了看人,就如月光下一拧腕的一抹刀光。


 黑衣的小翘不知怎的心中一凛,他没见过更利的眼。 

然后就听见白衣郎中开口:“下回记得,不要在郎中面前用药。”

 

小翘立即“呸”的一声:“你若是郎中,我就真的没脑子!小爷今儿不管你是哪路的,只要你挡了这条路,小爷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!”

他话说的豪气干云,倒是真有几分气势。

 

说完,他提刀就攻了过去。

 他的刀很薄。

很利。

很快。

刀尾微微翘起,像是少年的恣意。

 

“小翘刀”也算是江湖新秀,数一数二的刀法,不仅快而狠,而且刀尖如勾,可挡无数兵器。

小翘知道白衣人没那么简单,并不轻敌,当然也并不退缩,一出手直攻对方胸前。

对方不良于行,攻下三路实为不妥。

那是欺负人。

欺负人的事他不做。

 他只是想让对方让路。

 

但对方没动。

对方没动,小翘的手却动了。

准确来说,小翘根本没想动,“手”自己动了。

他的手腕不知怎地忽然一歪,一刀砍空。小翘一惊,连忙猛提一口真气,鹞子翻身落到了三米开外。

 

随着他站稳,一根筷子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
他的对手居然只用了一根筷子。

 

“你到底是谁?”小翘沉默了片刻,寒声道。

 “捕快。”

白衣“郎中”答道。

 

小翘冷笑:“‘捕快’!果然官官相护。”

复又道:“我原本以为你还不赖,至少有些个性,但没想到你们原来是一伙的,官官相护沆瀣一气,”他越说越气,拔剑指着白衣人,“我知道你是来抓我的,但你知不知道那狗官干了些什么?他生性好淫,买卖各地民女入府当其妻妾,只要是有殊色的天下女子除了皇帝老儿要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,”他顿了顿,“他看上了我阿姊,阿姊及我爹娘誓死不从,他当然不能当街强抢,但居然……居然数日后的深夜,带了打手来我家,重伤了我爹娘,并当着二老面强奸了阿姊!可怜我阿姊,羞愤之下当场一头撞死在墙上!”

 

他越说越气:“当时我正在江湖游荡,返家才经爹娘口中知此噩耗……狗官,狗娘养的!你说,他是不是该杀的狗官!”

白衣人道:“是。”

小翘道:“那你还不让开!让我杀了他报仇!”

白衣人道:“他是狗官,但是他不是该杀的狗官,更不是该你杀的狗官。”

小翘气急而笑:“为何不该杀?”

白衣人:“你家位于何处?何日遭难?”

小翘:“泊于镇,五月初五。”

白衣人:“五月初五夜,他正在京城醉忽楼设宴,不可能亲自领人去你家做出此事。”

小翘一呆:“……你骗人!你怎么知道?”

白衣人:“因为我就是参宴人之一。”

小翘:“……”

小翘:“你们官官相护,我怎知你说的是——”

白衣人:“还有醉忽楼掌柜黄二,王牌乐师赵四娘,跑堂李小六,对面买炊饼的王五麻和他流鼻涕的小儿子——”

白衣人:“——都可以作证,京城也不远,你若不信,可以一个个去问。”

 

小翘在黑夜中犹如一只呆滞的木鸡。

 

“我不信——!”他最后吼道。

如果不是狗官做的,那又是谁做的?

他又要找谁去报仇?

等等。

他要是骗人的呢?调虎离山之计?

但看他样子也不像啊。

不,人不可貌相。

……

 

他此时心乱如麻,仿佛站在了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
 

白衣人忽道:“我给你个办法。”

白衣人道:“你要杀狗官,我要拦你。我虽断定此时非他所为,此时却也没携带物证。你觉得应该怎么办?”

小翘瞪眼看着他。

白衣人道:“其实也好办,打一架可解。”

小翘:“……?”

白衣人又道:“不过你与我座下童子年纪相仿,以大欺小我做不来,自当让你三分。”

他随手从桌旁一抄,在月光下亮在小翘面前。

 

这次倒不是筷子了。

——是一根剔牙签。

 

“你用剑,我用签。你若能三招之内逼我后退一步,我拱手让路,届时杀不杀随你。”

 

……小翘自觉从未受过如此大辱。

 小翘道:“好好好,这可是你说的——有骨气我倒是佩服,但可千万别自不量力,到时候让人打脸!”

他说完就一刀攻去。

他鼻子都快气歪了,这一刀也没多想,照脸就劈了过去。

 

刀风凌厉,刀光如雪,映出了白衣人苍白的面孔——还有他的眼。

他的眼忽然变得比小翘的刀光还利!

 

“住手!”

白衣人陡然淸叱一声。

 

这一声并不算太大,然而不知怎地在小翘脑中却如同炸雷,小翘硬生生停住,一口真气受阻,只得蹬蹬瞪后退好几步才卸了劲儿。

“……??”他瞪着白衣人,不明就里。

 

白衣人双目如刀,盯着他一字一句道:“你可知我是官差?”

他还未等小翘回答,径直继续:“你是民,我是官,你落刀之前,可想过杀官乃大罪?庙堂水深,也许有人早就想插手江湖,你这一举给了借口,亲人朋友连同师门帮派都或都被牵连,小则刑狱之苦,大则性命之虞!退一步,若官真该杀,也应先击鼓鸣冤陈诉冤情,若衙门不管或是颠倒黑白,届时再用江湖手段,也是杀得堂堂正正!若只一时脑热,私自行事,不计后果,那不是英雄,是没有脑子!”

 

话音不大却字字铿锵。小翘觉得他是在说那一刀,但又不只是在说那一刀,他脑中一时间纷乱如麻,张了好几次嘴,最后才嗫喏道:“可我……你……不对啊你之前答应我说可以打你……”

 

白衣人瞧着他,八风不动的开口:

“对,所以方才是第一招。”

 

……小翘险些吐血!

 

他定了定神缓了缓气,也不说话,第二刀冷不丁的使了出来。

这一刀却走下三路,直奔白衣人双腿。

他看准了对方行动不良,之前是让着他,但那根筷子让他明白白衣人绝非凡手。

这一次的刀无声无息,然而既稳又快。

 

刀马上就要沾到白衣人的下摆。

小翘忽然有点犹豫。

(如果胜了)他还是觉得胜之不武。

尤其是刚听了方才白衣人的一席话之后。

——他不知怎地觉得白衣人很对。

——他甚至都有些不想打了。

——万一,我说万一,他接不下来这一刀怎么办?

 

然而刀已经出手,有悔意也晚了。

——这带着些微悔意的一刀却扑了个空。

——白衣人不见了。

 

准确来说,是白衣人连同他坐的那把椅子都不见了。

一瞬间,白衣人连同他的椅子都升到了空中,然后又稳稳的落到了原地。

 

小翘:“……???”

小翘指着椅子:“这是什么东西?!”

白衣人:“椅子。”

小翘:“我没见过会飞的椅子!”

白衣人:“你是没见过会飞的椅子,但是你见过这把椅子。这椅子看上去本就与众不同,你见了足足两天,却没有留个心眼琢磨下它到底哪里不同,椅不可貌相,更不可想当然。”

他顿了顿:“你说你自爹娘之口得知此事,但若我是‘狗官’,业已作奸犯科,为何不索性杀了你爹娘免留祸患?”

小翘愣住。

白衣人:“另外,你是如何得知‘狗官’会在今日途径此地?”

小翘:“我一位同乡得到风声,得知此消息特地告知于我。”

白衣人将笑未笑:“‘狗官’此次出行也算是匆忙,你同乡竟能及时得知准确路线且今日将下榻何处,真是好大的能耐啊。”

……小翘只觉得自己今晚一直在发愣。

白衣人:“你的那位‘同乡’,是不是你不常见,相貌也极为普通,大家虽都知道有这么个人,但是一旦几天不见也没人去找的那种?”

小翘忽然浑身发冷:“你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

 

白衣人却没有回答,月光自窗棂洒落,映上了他的白衣,和修长的手指。

指间那根细细的剔牙签还在,他轻捻着它,就好像捻着一朵刚刚凋谢,只剩伶仃花梗的花。

 

“还有最后一招,你打是不打。”他平静地说道。

 

小翘沉默。

他沉默了一瞬,然后郑重的捏了刀,摆好了起手势。

作为一个刺客,他已不想出手。

然而作为一个武者,他必须出手。

 

他忽然觉得,这也许是难得的,试试斤两的机会。

也许不是对方的斤两。

是自己的斤两。

——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

 

他稳住气息,全神凝聚在手中的刀上。

刀是他的眼。

 

一刀骤出!

一刀化作千万刀。

“狂雨”!

 

以一瞬间使出千百万刀,在面前形成如密雨般的刀风,让人避无可避!

 

密集的刀光映亮了白衣人苍白的脸,和骨节分明的手。

白衣人貌似只能后退!

 

(可小翘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)

(貌似缺了点什么)

 

等等——

那骨节分明的手——

——里的剔牙签呢?!

 

他觉察到不对的一刹那,只觉头上有阴影迅速袭来。

(我就知道不对!)

(可这次就是你小看我了!)

 

小翘不禁心中雀跃,白衣人想必不知道,这一招是他的成名技,可攻可守,他不用中途变招,不管从哪个方向袭来,都躲不过他的快刀!

 

他的刀冲向白衣人同时,也迎上了头上的阴影——

 “哧”的一声,是他的刀划过什么东西的声音,随后一片白雾在他眼前炸开,迎了他一头一脸一鼻孔。

 待小翘能看清东西的时候,已成了一个白人。

 

——那东西竟是一大袋面粉,厨房拥挤放不下,他今早亲手摞在梁上。白衣人在他出手前业已出手,用一根剔牙签使得那袋面粉失去了平衡,且恰巧在他冲过来的时候落了下来。

技巧,时机,分寸都恰到好处。

 

小翘呆。

然后惘然。

然后不自主的想感叹。

 

但他的感叹还未出口,眼角忽然瞥到了什么——

他转身,看大堂角落里站起了另一个人影,身上同样挂上了面粉。

他一惊,因为他从未感到有他人气息存在,此人已完全融于环境与夜色,如果不是面粉令其显形,也许到现在他还无法发觉。

 

然而他更惊的是那人的身份。

“掌柜?你怎么在——” 

白衣人却好整以暇的看了眼小翘:“今晚醒着的人还不少——看来你的药是真的不太行。”

小翘真不知道该回点啥——然而于此同时,方才还低着头的“掌柜”居然抬头,目露凶光!

 

他看准了白衣人回头这个间隙,骤然打开了手中的盒子。

盒里是唐门特制的梨花针。

世间最快的暗器。

且针针涂上了剧毒。

 

这个距离,对方不可能躲得过。

他仿佛看见了白衣人和小翘中毒后痛苦的面容,听到了他们的惨叫。

 

——然而并没有惨叫声。

他的手腕忽然一凉,盒子已然掉到了地上,几个轱辘滚到了面如寒霜的小翘面前。

有什么东西在他腕内游走,细小却神鬼莫测,他连忙祭起全身功力相抗,没想到那物反而速度陡然加快,顺着手臂经脉径直而上,直冲入脑!

 

“宜县飞霞门宵栈,擅易容,一人多面。”

他在惊恐间听到了白衣人清冷的音色:“最近针对官员刺杀案骤然增多,且调查之下其详细情形竟大都雷同,必是有人暗中操纵。前日三师弟在南下追捕钦犯时发现端倪,但因其脱不开身故拜托我前来应对——对了,在我抓你之前,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?”

 宵栈张了张嘴,却只能发出“嗬嗬”声,一条口涎顺嘴流了下来。

 

“另外,我早说过——”白衣人一如既往的淡淡说道。 


“我有针,致脑。”


……

 

天光初露。

 

“等一等!”

白衣人需押解犯人宵栈回京,一大早便已出门,小翘却于身后气喘吁吁的追来。

 他追上了白衣人,却欲言又止,神情复杂的看着白衣人半晌。

 

“你不应当官。”

开了个头,接下来就好说了:“大宋的官有什么好当的!你如在江湖,必定是人人敬仰佩服的人物,无数人要当你小弟的那种!为什么要在官场那种腌臜地方混……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当官?”

 

白衣人看着他。

“因为我天生是官。”他回答。

 

小翘哑然,他断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。

 “世上有些事情需要想的复杂些,但也有些事情其实没那么复杂——既已如此,当就是了。”白衣人道,“怎么,我这个官当的不好?”

 

他这句话既不是疑问,也不是反问。语气平淡得像三天前他们初见时,他说出“治脑”二字一样平淡。

他一身白衣,坐在椅子上比小翘矮了半个身子,面无表情,犹如昨晚的月光一般在千里之外——然而此时小翘却忽然觉得心中热血一涌。

 

“不,很好!”小翘道,“如果大宋都是你这种官,如果世上都是你这种官……也许就不会官民反目,民不聊生,流言四起,进而官民冲突,天下遭殃!如果世上都是你这种官,我也许就不会轻信这混账的话,更不必做出此等事来!我收回之前的话,我真恨不得官场上都是你这种人物!”

 

白衣人只一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
他依旧无甚表情,既不谦虚,也不傲然,仿佛小翘只是再说今天天气。

他说完便转身而去,迎着渺渺晨光的天际。

天际仍有微月。

 

“审讯——我可否去旁听?”小翘在后面大喊。

一块木牌随即飞到了他手上,上书一个“成”字。

 

“自然,你是苦主,这是你的权利。”白衣人的声音遥遥传来,“若你入京后不认路,便可说你找——”

不过须臾,他人已走远,霞光遥遥,天色青碧,远处开始有人声,虫声,车马声,一切都再次苏醒——他在这苏醒之中仿佛格格不入,又仿佛安然若素,更仿佛执了一盏明灯如利眼,静瞧着这人间太平。

 

“——神侯府,无情。”

 

 

(完)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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